陈晓荣
奶奶搬家那天,第一件事就是从她家的栀子花上剪下一截花枝,拿到姐姐家,放到水里生根,又栽到窗前阳光充足的地方,长得枝繁叶茂。每到开花时节,看着雪白的花朵,闻着淡淡的幽香,日复一日的平淡如同掺了蜂蜜。最近一段时间,栀子花却日渐憔悴,和栀子花一样日渐憔悴的还有八十岁的奶奶。
那个双休日,奶奶像往常一样搬个马扎到外面,翘首看着我回家必经的小路。一看到我就赶紧接过我的双肩包,一边催我进屋吃她做的凉拌莴笋,一边孩子似的兴致勃勃地翻包,品尝我挖空心思买的各种零食。可她只尝两口就觉着烧心,我这才发现,一周没见的奶奶明显地瘦了一圈。看看头顶火辣辣的太阳,我想,天热谁能有食欲?可奶奶吃饭一天比一天少,又特别爱吃冰棍,一根接一根,有点反常。姐姐赶紧打电话给姐夫,让他跟包工头请假,开手扶拖拉机带奶奶去市里医院检查。这个手扶拖拉机是春天买的。奶奶最怕我们将来受穷,当时,她一看到姐姐攒下钱买了拖拉机,甭提多高兴了。眼看着日子蒸蒸日上,奶奶却被检查出胃癌,这对我和姐姐来说无异于一个晴天霹雳。
奶奶是我和姐姐最亲的人,父母年纪轻轻因车祸去世,我们从小住在奶奶家。奶奶虽然又当妈又当爹,家里家外忙得脚不沾地,但是依旧把我们伺候得干干净净,一有空就领着我们去河边洗衣服。河边洗衣服的个别人总是爱重复这样几句貌似关心的话:孩她爹她妈走几年了?俩孩子也够可怜的。即使年轻的小媳妇一个人拉扯两孩子也犯难,更何况奶奶这样一个六十岁本该享福的老人,得遭多少罪?奶奶说她幸亏有两个小孙女,家里有个伴,生活有奔头。有人给她算过命,福气在后头,将来能跟着两个孙女沾光。以后别在孩子面前提孩她爹她妈,说话哪能戳孩子的痛处?我不知道奶奶是否真的找人算过命,但是,奶奶的话在我们幼小的心里点起了一盏灯。在奶奶爱的滋养下,我们就像喝足了水的秧苗一天天努力生长。
奶奶爱中有严,她说人穷志不短,不能在吃饭的时间串门,看着人家的饭眼馋,更不能贪图人家的小便宜。有一次,我和姐姐在路上拾到一个黑色的钱夹子,打开一看,里面竟然有一百二十元钱,那可不是一个小数目,老师一个月才挣三十元。饭后,我们一人一个马扎,坐在栀子花旁,那晚的月亮格外圆,栀子花格外香。奶奶给我们讲了一个刻骨铭心的小故事。从前有那么一个人,算命先生说他命里有财运。可他等呀等呀,一直等到死也没发财,就去阎王那里告状,说算命先生骗人。阎王就去找算命先生,问他为啥骗人?算命先生说他从来不骗人,那个人不但有财运,而且不是一般的财运。但他一辈子懒得多动一下,财运再大怎么能进他家?即使病倒那天,他用脚蹬一下也能发大财,脚底下就有一大堆金元宝。可他懒得要命,即使蹬一下也不愿意。
奶奶说,咱们谁也不懒,将来何愁没钱花?眼前再穷也不能花昧良心的钱。第二天天一亮,奶奶就让村长在大喇叭上问问谁丢了钱?原来是村里牲口贩子的,他拿出一部分钱要感谢奶奶,奶奶说啥也不接,这让人刮目相看。
我考上大学了,姐姐也出嫁了。她不放心奶奶一个人在家,要把奶奶搬走。奶奶说,金窝银窝不如自家草窝,老房子住习惯了,左邻右舍也熟悉,哪儿还有这么好的生活?姐姐顿了顿又说,姐夫吃住在工地,她一个人在家,夜里害怕。奶奶心疼姐姐,不得不领着我搬进姐姐家。临别看看住了多年的茅草屋,房檐很矮,小格子窗透光也不好,屋里暗沉沉的。斑驳的木门已经关不严实,四周的院墙开始坍塌,已经不适合住人了。尽管如此,我们还是恋恋不舍,这里有温暖的记忆。
还记得那个冬天,雪特别大。放学以后,刺骨的风雪打在脸上看不清路,深一脚浅一脚,一脚一个雪窟窿,幸亏村里人里结伴来接孩子,我们跟着沾光。到了家门口,坐在炕头上的奶奶一听到动静,连滚带爬地冲了下来,顾不得穿鞋,拖我俩进屋往炕上塞,帮我俩脱外套、拽鞋子、盖被子,嘴里不停地嘀咕,冻死我的小孙女了。说话间,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汤端上了饭桌,让我俩赶紧喝了暖暖身子。那水是提前烧好的,鸡蛋是提前打碎搅好的,等我们一回来就下锅。奶奶说她原本想拿铁锨和其他孩子的家长一起去接我们,他们不让。我和姐姐说,以后天冷别到外面迎我们,奶奶说,做完饭闲着没事才到外面坐坐。
第一天搬到姐姐家,姐姐尽管手头紧,还是买了肉包了一盖帘囫囵丸饺子。她又去婆婆的菜园薅菜,奶奶也跟着去,看见菜园里的草和菜一样高,第一次呵斥姐姐,你们妯娌两个光有吃菜的,没有拔草的,能行吗?你婆婆为俩儿子盖房娶媳妇,操劳一辈子,容易吗?姐姐啥也没说,蹲在菜园里和奶奶一起拔草。草拔完了才回家下饺子、炒菜。饭后,姐夫扶着奶奶上平房,对奶奶说,这个村离飞机场近,天天能看飞机。正说着呢,轰隆隆一阵巨响,只见一架飞机从平房上空划过,留下一道长长的白线。奶奶高兴地说,这么大的飞机?我还是第一次看见。
可没高兴几天,奶奶就病了。她说,除了做饭,啥活也不用干,能不生病吗?姐姐只好给她买来十多只鸡鸭,让她喂。奶奶的病一高兴就好了,更让她高兴的是一年之后,姐姐生了一个水灵灵的小闺女。姐姐回想起奶奶刚进门时,看到她家连个种地的车也没有,说,吃不穷,穿不穷,算计不到就受穷,以后打算着过日子,车会有的,一切都会有的。于是就给孩子起名真真,寓意梦想成真。姐姐抱着真真出院那天,一进屋没看见奶奶,正奇怪呢,再一看,衣柜的两扇门大开着,原来,奶奶撅着屁股拱到衣柜里去了,她要找件漂亮衣服迎接她的小外孙女。姐姐笑,怎么还用兴师动众的?一个没满月的孩子知道啥?奶奶像吃了兴奋剂,不但每天像个陀螺转个不停,还抽空逗真真笑,稀罕得不得了。
我们总以为奶奶身体很好,总以为来日方长,却没想到奶奶的身体亮起了红灯。姐姐就像奶奶当年伺候我们一样,变着花样做饭给奶奶吃。为了不耽误白天干活,她起得更早,睡得更晚。姐夫回来时,依旧会扶着奶奶去平房上看飞机。然而,越是靠近年关,奶奶越是耷拉着脸,即使坐在栀子花下,满眼新冒出的花芽也提不起精神。姐姐问她有啥心事?奶奶说,当初,伯父因为受不了爷爷的坏脾气,初中还没毕业就去县城投奔姨妈,姨妈给他在玻璃厂找了一份旱涝保丰收的工作。伯父走后不久,爷爷病逝。
父亲去世后,奶奶写信找伯父,伯父回信说,哪个法律规定养着老的,还得养着小的?不如把两个小的送人,他接奶奶进城。奶奶把伯父狠狠地数落一顿,骂他是白眼狼,伯父从此断了联系。如今重病在身,伯父哪能置之不理?奶奶想打官司告伯父。姐姐私下与我商量怎么办?我把上班以来攒的钱放到奶奶手里,骗她说,这是伯父寄来的钱,他过些日子来看你。奶奶看看手里的钱,又看看我和姐姐,一遍遍确认,这是真的吗?是真的吗?我和姐姐在一旁点头应和着,真的,是真的。奶奶一高兴又像旋转的陀螺一样忙个不停,我们劝她注意休息,她却说,你们看看我哪儿像生病了?只是有时记性不好,腿脚不利索,年岁大了也不算个事。
奶奶越来越神智不清,下炕也得有人扶着,胃疼得受不了时哼哼得让人心疼。真真上幼儿园了,每天一进门就给太姥擦脸洗脚。姐夫为了每天能回家帮着伺候奶奶,又在附近工地找了一份活,他和姐姐一个前半夜,一个后半夜。我说,你俩白天得干体力活,晚上熬夜能行吗?要么我前半夜,你俩轮换着后半夜,怎么样?姐姐说,这样也好。可我一连几天半夜醒来时,看见姐姐在伺候奶奶,而我却不知啥时候睡着了,脸顿时红得像熟透的柿子,说,姐,你咋不叫我?姐姐说我刚刚大学毕业,第一年参加工作,就像第一次上龙套的牲口,既没经验又想要个脸,哪能不累?夜里哪能挺得住?
姐姐善解人意,说话总能说到我的心坎里。工资一发下来,我重新打起了算盘。如果到了换季时节,就得买套换季的衣服。奶奶说,衣服不能糊弄,这碎一块,那补一块,丟盔卸甲的,人就少了精气神。如果有小的磨损,她就找类似的布头,补得浑然一体。如果有显眼的磨损就不扔掉。
在那个缝缝补补又三年的日子里,我和姐姐出门在外也算体面,没有一丁点穷孩子的畏畏缩缩。我除了买衣服,就是往姐姐家买吃的,还给真真买一些零食。奶奶身子弱,姐姐和姐夫白天晚上熬,真真正在长身体,哪个不需要补养?我把花剩的钱都给姐姐,姐姐的脸热辣辣的,泛起了层层如晚霞般的红晕。她说我上班离得远,风雪天骑自行车遭罪,得攒钱买辆电动车,以后结婚还得准备嫁妆,不让我操心家里的事。我说,念书那会儿穷,咱奶只能供一个孩子念大学,要不是你把念书的机会让给我,考大学坐办公室的是你不是我。你本来考上了高中,却把录取通知书偷偷藏了起来,退学以后,领货砸机绣供我念书,从来不舍得为自己花钱。现在我上班了,挣钱补贴家用还不应该吗?
姐姐说,你能有今天,是你自己努力争取来的,也不用觉着亏欠我。当时我年龄大,选择退学还能找活挣钱补贴家用。你那么小,选择退学能干啥?能挣啥钱?我说,你退学以后去打工,本来可以留在城里,为了方便照顾奶奶才选择回来。这些年,你一直在付出。现在正是需要钱的时候,你别跟我客气,一客气就生分了。以后有出去闯荡的机会,千万别再错过,别留遗憾,我会一直支持你的。
我把钱硬塞进姐姐的布兜里,姐姐感动得两眼含泪,又鼻子一酸,说,奶奶一想吃啥,咱俩就给她买啥,除了天上的星星和月儿不能够给她,要啥没有?即使有些东西很贵,天天吃买不起,也可以买一些给她尝尝。眼看着日子一天比一天好,奶奶咋说病就病了? 尽管奶奶神智不清,隔三差五还是会提起伯父的名字。我对姐姐说,奶奶想他干嘛?他的眼里只有他自己。姐姐说,终究是自己养的孩子,他不想老的,老的想他,咱不能让奶奶带着怨气走。我跟姐姐姐一起坐客车去找伯父,伯父抹了一把泪,说,想当年,姨的儿子得急病去世,姨夫承受不住打击,住院了。
我去照顾姨夫,姨夫病好以后帮我找工作,帮我买楼娶媳妇。后来,姨和姨夫接二连三地住院看病,我又得上班又得照顾老人,搞得心力交瘁,终于熬过去了,不提也罢。伯父领着他的儿子和孙子来看奶奶,我和姐姐扶着奶奶坐起来倚着被子。奶奶因为高兴异常清醒,她看看这个,又看看那个,咋看也看不够。伯父说他儿子接他的班,在玻璃厂上班,孙子上小学三年级。奶奶笑着回应,好,好。伯父说这些年经历了很多事,改变了心性。今年退休以后搬回村里,经常去奶奶的老屋,给栀子花浇浇水,就像看到奶奶一样,想接奶奶回去又拉不下脸登姐姐家的门,他也觉着对不起我们。奶奶摆摆手,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,她不怪伯父,老了身子骨经不起折腾,也不想挪窝了。
伯父走后,奶奶破天荒吃了满满一碗山药粥,躺下时面容平和愉悦。也许伯父勾起了她的回忆,往事像放电影一样在脑海里回放。
奶奶一连几天有所好转,我幻想出现奇迹之时却又急转直下。三个月后,奶奶去世了。我和真真瘫软在奶奶的炕前,哭做一团。姐姐和她婆婆给奶奶擦脸、梳头、穿衣、蒙脸……有条不紊地做着该做的事,看起来冷静得近乎冷漠。事后我问姐姐,你咋不哭?心咋那么硬?姐姐说,咱们都只顾着哭,谁来料理奶奶的后事?再难过,生活也得继续呀。那天,伯父也来了,我们一起把奶奶的骨灰送到她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庄,与爷爷合葬。那是一处向阳的山坡,附近是奶奶耕耘过的土地,她一定很喜欢这个地方。村里邻居也来送行,他们说,奶奶过得再苦也能笑着生活,心又特别软,见不得别人有难处,能帮就帮。我和姐姐与他们一一握手致谢,那时家里老的老,小的小,又没个男人,种地幸亏有你们帮忙。回想起守望相助的生活,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。
来到曾经和奶奶一起生活过的老屋,依旧能感受到奶奶的气息,她似乎就坐在院门外的菜园边上,迎着我们说,闺女放学了?快进屋给奶奶说说,今天有啥高兴的事?那熟悉的声音像晾衣绳上的燕子一样婉转悦耳。奶奶说,燕子进谁家,就说明谁家的宅子风水好。从此,我们把它看作吉祥物。燕子年复一年在院门底下繁衍生息,奶奶却永远地走了。窗前向阳处那棵栀子花,花开满枝,香飘满屋,奶奶坐在蚊帐里摇着蒲扇,我们安然入睡,恍惚如昨日。
栀子花飘香的地方一定有奶奶的魂灵,她肯定就在附近,在我们看不见的另一个世界,默默地陪伴我们。
《巴蜀文学》出品
主编:笔墨舒卷
投稿邮箱:gdb010@163.com
如若转载,请注明出处:https://www.dawenbi.com/12592.html